一、
男人駕著灰綠色東風,載著我在茫茫山谷中兜轉,怎么都找不到出口。說是迷了路。我望著茶青色的山巒苦笑。一個人回家的時候居然會迷路,誰信?
陽光熱辣,車里沒有空調(diào),我一手抱著急救箱,一手緊拉拉手,身上的汗水泉眼樣汩汩往外冒,我請示了兩遍,他都嚴防死守,不肯開窗。我守著窗戶僅有的裂縫,晃晃礦泉水瓶,喝掉了最后一滴水。
通過后視鏡,我看到那張臉的局部:從耳屏到顴骨再到上下頜,無不爬滿了焦黃卷曲的胡須,眼前這人分明就是一頭金毛獅。兩小時前,就是這頭獅子貿(mào)然闖進急診科,沖我們拍了照。
當時我正跟王醫(yī)生爭論“回光返照”,爭到忘形,順手抄起病人的撲克牌撒出去,隨著紙牌散落,這頭金毛獅也旋風一樣進了屋,拍照,轉身,一氣呵成。
我看看王醫(yī)生,王醫(yī)生看看我,突如其來的變故將我們封在原地。我在腦中倒帶,翻看自己的尊容,簡直是……悔得腸子都青了。
我瞪了王醫(yī)生一眼:“如果不是跟你對班,肯定不會這么糟。”
王醫(yī)生翻翻白眼:“賴我呵?”
金毛獅說:“我老婆要生,來不了,麻煩你們跑一趟,外邊有車。”
我說:“你把照片刪了,我去。”
他端著手機點點戳戳:“醫(yī)生打鬧,拒絕出診。”
這年月,要是還有誰不怕朋友圈,那一定不是地球人。
王醫(yī)生伸手攔了,質(zhì)問獅子:“既然有車,為什么不把她帶來?”
“一碰她就抽抽,出不了屋,咋帶?母子兩條命,耽誤了你賠!”他一腳踢翻蚊香盒,頂著一腳面蚊香灰蹚了出去。
“見過橫的沒見過這么橫的,分明就是找茬兒!”王醫(yī)生收拾起撲克牌,扔進碎紙機毀尸滅跡,轉而對我說,“你招呼好留觀病人,我去。”
“醫(yī)院剛宣布規(guī)定,我的出診班。再說,都是男同志,你去更容易跟他戧起來。”
“那再帶個護士!”
倆護士早嚇得躲進了更衣室。我說:“算了吧,邪不壓正。你注意下3床的血壓,等我回來。”
話是那么說,其實心里一點兒沒譜。從第一天到急診科報到,主任就跟我們說過:急診科就是鬼門關,我們干的就是跟閻王搶命的活兒,不分男女,任務來了硬著頭皮都給我上,哪怕你在家是林黛玉賈寶玉,到了急診科都得變成林沖,干不了,趁早走人……
門口停著輛灰綠色東風,車門癟著,生了銹,一扇玻璃裂了縫。
王醫(yī)生追出來提醒我:“丫頭,他屁股后頭有刀!”
“殺瓜刀!”獅子聲墜如鐵。
一上車金毛獅就搖上了窗,并且上了鎖,隨著刺耳的引擎,汽車趔趔趄趄竄出醫(yī)院大門。
陽光持續(xù)噴射,駕駛室里空氣越來越稀薄越來越滾燙,我只覺得體內(nèi)有臺熱風機,吹得人要炸了膛。頭暈、惡心,口腔似乎粘了干棉條,再咂不出一絲水分,我知道自己馬上要中暑休克。
在失去斗志以前,我舔了舔嘴唇,再次懇求:“請打開窗戶!我需要水!”
獅子遞過來一只透明水杯——里面赫然透出兩只蝌蚪。我盯著那黑亮的蝌蚪,干燥的胃鼓鼓地要翻,心臟跟著怦怦跳。水杯懸了一會兒,便縮回去。他停下車,擰下杯蓋,炫耀似的咕咚咚牛飲。隨著他喉結滾動,我一陣干嘔,爆出最后一層細汗,終于癱軟在座椅上。我眼睜睜看著他將最后一口水,奢侈地噴到了儀表盤上。那里躺著一束藍色勿忘我,不管是花還是葉與枝上,都掛上了惱人的水珠。
我又舔了舔嘴唇,摸到急救箱里的備用糖水:如果醫(yī)生性命不保,急救是否還有意義?我無比熟練地揪掉了瓶塞,250毫升液體順喉嚨灌下去,干涸龜裂的土地頓時騰起歡快的白煙。我又摸摸剩下的一瓶糖水,還是250毫升,那是胎兒的,不能再喝了。
我用力咽下唾沫,力氣慢慢重新回來了,我對獅子說:“人已經(jīng)跟你來了,照片可以刪了吧?”
“放心,到家就刪。”
二、
我靠在椅背上,窗外兩側怪石林立,愁腸百結的山道源源不斷流向遠方。產(chǎn)婦、嬰兒、找不著家的準父親、擔憂焦慮的出診醫(yī)生……劫持?湊在一起,倒真是一出好戲。
汽車如得了肺炎的病人,吭吭咳著繼續(xù)走。我接連聽到動物的慘叫,還有車輪下骨折的聲響,心里一陣發(fā)瘆,忍不住喝道:“快停下!”
他終于打開一扇窗,我“哇”地將穢物噴出窗外。山風夾雜著草木清香,迅疾地從臉側刮過。
我說:“你軋死了一只野貓。”
他沒有吭聲,又摸出一只水杯。
我不再害怕激怒他,咬牙扭過頭說:“你喝吧,好好喝!蝌蚪體內(nèi)有裂頭蚴,蟲卵吸附在腸壁上,孵化成幼蟲,再通過血液進入大腦,在你腦中游走……”
亂發(fā)長須之中,黃色獸眼錚錚凸起,他果然變成著火的獅子,吹著胡須說:“故意惡心人不是?”他來回看看杯子,很不情愿地一股腦地將蝌蚪和水倒到窗外。
稍后,他又抓出一只鐵皮背壺。我聞到嗆鼻的酒味兒。
“你不要命啦!”
他揶揄道:“沒事,我半斤的量。”
“酒駕要判刑!”
“交警在哪兒?哈哈!喊他來啊!”
我懊惱地放低聲音:“你老婆還在等著接生,咱們快點兒走吧。”
“早晚都中。”
“不是母子兩條命嗎?”
“誆你呢。不這樣哪請得動你們。”他拉長了聲音說,“預產(chǎn)期還有一個月。我曉得你們出診得是急癥。臭婆娘死活不出山,我就是請你去勸勸她,帶她去醫(yī)院檢查。”
“就這點兒事兒?你也太不相信醫(yī)生了!”
無賴。我暗罵一句,忍不住用力打開另一瓶急救糖水。
“我信你,你信我嗎?信我會刪照片?”他抖著胡須大笑,“看吧,看看照片。”
我接過手機,屏幕亮著,是金毛獅張牙舞爪的自拍照。左右翻翻,沒有找到要找的照片。
“已經(jīng)刪了?”
“我根本就沒拍。急診科留個自拍不行啊?哈哈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