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白的詩歌大多不甚喜愛，仙氣飄飄，其中佳妙俗眼難得分毫。《秋浦歌》例外，十七首詩，寫山川風(fēng)物寫民俗風(fēng)情，歌詠中有憂國傷時傷世的悲涼嘆息。一首首讀來，仿佛把玩高古玉雕，觸手細(xì)膩，入眼蒼茫。

喜歡《秋浦歌》，對秋浦河也多了情意……

很多年沒有來秋浦河了。自己也不知道還是不是當(dāng)初那個胡竹峰，若說是，分明物是人非；若說不是，依舊頭面，依舊肉身，依舊魂靈，心緒到底飄得格外遠(yuǎn)了。

初夏陽光下，秋浦河豐腴，不是河水豐腴，實則是兩岸青山豐腴。

江南的山，夏時格外好看，春一點(diǎn)點(diǎn)深，山頭繁榮，綠得要滴出水來，先是新嫩的綠，然后是蒼翠的綠。芭茅抽出新的芒花，景色依舊，李白依舊，《秋浦歌》依舊。

他們說剡溪村新發(fā)現(xiàn)了古戲臺。古戲臺在陳姓人家的祖居地旁邊，穿過竹林山路，不過一里地，在金崖山腰一塊天然巨型平崖上，蒼色深深，看見有人工鏨出的孔眼，孔徑如手腕大小，孔深近一掌，當(dāng)年用來固定戲臺樁柱。戲臺周圍還有古村落遺址，那些大石塊、大石條砌筑的老屋基，依坡勢錯落分布。石質(zhì)構(gòu)件隨處可見，很多石墻依然聳立不倒。

陳家族譜說，當(dāng)年他們祖上請鄭之珍在這里編目連救母戲文，在《新編目連救母勸善戲文》自序中，鄭之珍說自己住在秋浦河邊的剡溪，取目連救母故事，編了三冊《勸善記》：敷之聲歌，使有耳者之共聞；著之象形，使有目者之共睹。

目連戲見過幾次，其中有慨然，聲調(diào)說不出的郁郁，像是故國遺民的舊體詩。

眾人請同行目連戲藝人在戲臺舊址上唱幾句，她氣定神閑走上前，開口道：“在仙山奉了師父命，來到陰曹探望娘親……”松枝擺動，山風(fēng)輕輕吹過來，遙遙將聲音送到山下送到對面的山腰，又回蕩過來，耳畔傳來短促的回聲。樹葉翻滾，唱詞也翻滾。

五百年了，在鄭之珍編戲的場所，他筆下的戲文再次響起。五百年了，陳氏祖居旁，當(dāng)年陳氏先人聽過的戲文鮮活如初。五百年不過一剎，因為一出戲，古與今須臾彌合。明朝衣冠消失了，曾經(jīng)的腔調(diào)還在，曾經(jīng)的故事還在。

老屋旁，陳氏先人的古井也還在，歷史如此生生不息。想象當(dāng)年鄭之珍應(yīng)該也在這里汲水淘洗，頓時對那井水多了幾分親近。上前去看那口井，渾然不知世事，或許它們早已閱盡天機(jī)。天機(jī)不可泄漏，于是無言。幾只蝦在其中游弋，人嘆息蝦，蝦或許也嘆息人。取空瓶灌得滿滿一壺水，夜里泡了杯綠茶，是深山的霧里青。

茶香在江南夜裊起，輕呷一口，耳畔突然又響起目連戲的聲音。

在平崖尋訪古戲臺遺址，同訪者，友人潘昱竹。